(一)结缘七九
1979年8月底的一天,连续几日的秋雨让农村的土路变得泥泞起来。我从西安肉联厂(当时我在生产队,队里派我去厂里帮工、以换取猪粪做农田肥料)回来,下了西兰公路就没有办法骑车了,不得不扛着自行车在泥水中蹒跚前行。当我气喘吁吁推开家里那扇有些年代的大门时,一位身穿"邮政绿"制服的人正坐在我家小方桌旁,一边吃饭和一边和母亲说话。看见我进来,母亲高兴地说,"唉呀,你咋才回来。考上了,考上了……"接着就把攥在手中的信封递给了我。邮差停下了手中的筷子,望着我说,"恭喜啊,恭喜,不容易,不容易啊……。"我忐忑地抽出信笺,是一张油印的"录取通知书"。望着手工刻制的字迹,我知道自己的命运从此与这个名为"咸阳师范专科学校"的地方有了联系,我的人生故事,在这个秋天的傍晚悄然拉开序幕,成为了日后心中遥远的回忆,温暖而深刻。

那一晚,我久久难以入睡,往事如一帧帧画卷在眼前舒展。我想起一九七七年十一月随部队在宁夏演习时的情景:黄河岸边、冰天雪地,戈壁沙漠、尘烟蔽日,战车滚滚、杀声震天……这是我当兵的第三个年头,也是最后一次参加军演。我即将退伍,对未来充满迷茫,不知所往。我不愿重复上辈人的命运,但又没有其他可去的途径,这让我苦恼、焦虑。有一天,当军车穿越一个小镇时,我从小小帘缝中看到了悬挂在两棵树上的红色横幅,"欢迎参加一九七七年高考"。高考恢复了!这消息犹如一声霹雳,炸裂了乌云,给了我一丝希望。
一九七八年四月二十八日,我脱下了军装,回到了家乡。生活又回到了几年前的原点,我随昔日那些熟悉的人一道开始了浇水、锄地、割麦,拔棉花杆、扛麻袋的农活。与他们不同的是,我怀揣着一个高考的梦。劳动间隙,我偷偷琢磨记在手臂上的数学公式;晚上,在那个一百瓦的白炽灯下,翻看搜集来的残破不齐的资料。我的复习资料少得可怜,一本宝鸡市教育局编印的《复习大纲》以及从不同渠道搜集来的《三角函数》《解析几何》《中国历史简编》《中国通史简编》《世界通史》《青年地图册》等(这些书至今还在我的书架上),同时,我还得劳动干活。距离高考只有两个月了,缺少资料、时间,更无人辅导,甚至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伴都没有,这让我寝食难安。但我不能停下,我只能靠勤奋弥补这些不足。七月七日至九日,我如期参加了高考,然后是惴惴不安的等待。八月,我等到了成绩通知单——304.5分,刚超过文科初选线(初选线295分),这个成绩与我填报的学校和专业要求甚远。在煎熬了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,等到了我落榜的消息。

这让我多少有些沮丧,有人替我惋惜,有人看我笑话,有人以我是党员却不安心农村工作向工作组"告状"。我心中五味杂陈,但也知道了只要努力,未来尚有希望。如果有足够的资料、时间,一定会比这次考得好。这激发了我的信心和勇气,促使我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——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的那晚,只身挤上西去新疆的绿皮列车,投奔我姐姐家,只是为了谋得一处静心学习、复习高考的地方。
一九七九年的高考,历经诸多磨难,酸甜苦辣尽在心中,难以述说。但终于圆了我的梦,让我结缘于咸阳师范专科学校。从此,我的生活翻开了新篇章。
(二)校园生活
这是一所设立才两年的学校,校部在咸阳西南方向的哑柏镇,中文科则在东北的肖家村。当我提着行李,从咸阳火车站乘车四十分钟左右来到这里,学校的概貌便呈现眼前:大门向北,一条公路横贯东西。入门,两侧三层简易楼相向而立,两栋楼的东西尽头是南北走向的两排平房,原来是仓库,现在成了教室和食堂。院子中间,还有两排平房,西边是教工宿舍,东边是阅览室和图书馆,平房南边是操场。学校有方方正正的围墙,周边是农田,沿着围墙西边的土路向南,是渭河。荒凉、简陋是我对这所学校的最初印象。但是,对一群刚经历了十年"文革"内乱的年轻人而言,对知识、未来的渴望早已胜过了对环境、条件的追求。你可以看到,每天五点左右,校门前的公路上已有跑步的身影;天朦朦亮时,操场上,校外的田埂、小路,渭河边的草径已是三三两两轻歌慢吟的男生女生。在这轻纱薄雾的荒塬上,田野里,流淌着《楚辞》的芬芳和《诗经》的声响,构成了渭水之滨独特的田园风光。

早饭后,铃声一响,两排宽大的教室里便充满了肃穆的气氛。不久,老师抑扬顿挫的声音如诗般飘出了窗外。让我想起了江南养蚕人臂夹箩筐,手撒桑叶,成千上万的蚕宝啮食的画面。这是一代历经磨难的人传教、求知的岁月,是从知识的荒原走向觉醒、奋起的开始。我们的老师都受过良好的教育,可惜十年动乱无所作为,大多沉寂于基层,或受批斗,或被冷落,一身才华,一腔热忱无处施展;而我们,却把大好年华浪迹于社会,或上山下乡,或务农务工……成为灵魂荒芜的一代。正是一九七七年的高考改革,唤醒了我们这代人,给了我们改变命运的机会,让我们有了求知的紧迫感。
多少年后,我们仍忘不了老师授课时的模样:一头干练剪发的梅咏老师,年轻漂亮,她用"斧子换山羊"的例子把政治经济学的"商品交换"讲得栩栩如生;高大、壮硕,长着满脸络腮胡,戴着一幅高度近视镜的梁慎思老师,用浓重的"乾县普通话"讲"现代汉语",拉着长调说"猪油炒菜,非常好吃"的滑稽让大家哄堂大笑,久久难忘;余坚老师的渊博,张世安老师的认真,那些比我们大不了几岁而留校任教的上届同学的刻苦、风趣都给我们留下了永久的记忆……
在塬之南,渭之北这块僻壤之地,老师们被文革耽误、埋没了多年的才华终于释放了出来,她们以极大的热忱引导、教育这些刚刚从知识荒原上走出来的年轻人。勤奋,刻苦构成了师生共同的特征。那些携家带口的教师(如魏毅,梅咏,李玉皓等老师的孩子都还小),有时一边做着饭一边回答着我们的问题,没有丝毫的隔膜和架子;还有的老师一边教学一边自己也在进修。那时的宿舍和教室,夏无空调,冬无暖气,但每晚,都是静静学习的影子,直到熄灯铃响。
勤奋、刻苦、上进,构成了咸阳师专最早一批师生的精神内涵,也为他们以后的成就奠定了基础。
(三)我们班
入校时,中文科已有七八届的一个班,加上七九届两个班,共一百多人。我们班——咸阳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科二班,女生8人,男生44人,共计52名同学带着时代的沧桑和各自不同的故事汇集于此。其中有响应"上山下乡"号召,从城里到农村,又从农村招工进厂,工作几年后考学的;有中学毕业后返乡务农的,有因为"家庭"问题被剥夺了"招工""当兵"资格,没有出路,只能在农村规规矩矩劳动的"黑五类"后代,也有中学应届毕业生。由于经历不同,同为一班同学,年令却由五零年至六三年不等。试想一下,十六、七岁的与近三十岁的人同聚一室,捧着同样的书,听着同样的课是种什么样的情景与感受?但这并不妨碍他(她)们成为一生最亲密的兄弟姐妹,不影响他(她)们在生活、学习上的互帮互助。因为,那个年代都有着大致相同的经历,有着共同的激情与梦想,那就是把耽误的时间抢回来,多学习,早成材。
虽同在一班,又是中文专业,兴趣爱好却各有不同。有的喜爱外语,学了英语又自学日语、俄语;有的偏爱古文,《楚辞》《诗经》《论语》《孟子》手不释卷;有的立志哲学,也有梦想成为诗人、作家,有的同学甚至为某位女同学成就了一部洋洋洒洒的小说……所有的付出都没有白费,当时的努力终有回报。四十年后,当我们重聚一堂时,当年的小伙儿除发染秋霜外,有的已是中科院的研究员,大学教授,名校教师,记者、公务员,法官,活跃于基础教育的骨干,而我则从一名教师,通过自学取得法学学士学位和律师资格证书后,于一九九四年转行成为一名职业律师。
那是一段奋进的岁月,也是一个纯真的年代。三年同窗,结下了一世情谊。若你有幸读了七九二班四十年聚会的文集《再聚首·相逢是首歌》,你不仅会为我们同学的才华、成就所感叹,更会为我们同学之间纯洁深厚的友谊所感动。福龙的《肖家村纪事》,生动记录了校园师生生活中有趣的场景,表达了一个十九岁青年对同学间互助互爱的点滴感知与记忆;胡国政的《我们二班》,概括描述了二班同学毕业后的成长及成就;李峰的《我的大学》,细腻刻画了初学英语时的紧张,对班副高文学二年级时即有媳妇探亲的好奇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;而书园的《往日时光》,则详细刻画了与立凯、淑娟、李峰等同学毕业前后交往的细节,情之真之深,令人动容。还有亚丽《飘雨的日子》,应钧《怀念润民兄》,光前《关于海滨同学的记忆》,王西法《我跟杨涛同学二三事》等文章,则对英年早逝的淑娟、润民、海滨、杨涛等同学表达了深切的缅怀,从不同角度叙写了同学间友谊的真挚,即使人已去,情仍在……

四十五年过去了,许多共同生活的画面永远定格在脑海,无法抹去:强毅的"笑",那开怀大笑的声音常常从二楼飘到一、三楼,在这不大的校园中久久荡漾;大明、哲铭自学的日语,走廊里七上八落诵读的声音,让许多同学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词语,成为相互打趣的噱头;朱湘的单杠"大回环",建军、书园的羽毛球不仅"技惊校园",加上帅气,得到了不少女生的青睐,只惜均未"修成正果";还有人称"李谷二"的文斌,一腔高音,震动云霄;年龄小却娇音如莺的玉珍,一曲"宝贝"让多少小男生心旌摇荡……校园既有勤奋、肃穆的紧张,也荡漾着青春的力量。以至多年,仍是同学们津津乐道的话题。
咸阳师专的三年给了我们什么?给了我们勤奋与自信,给了我们深厚的友谊,给了我们飞向梦想的翅膀。虽然她曾是那样的简陋、荒凉,却是我们梦想启航的地方。 每当闲暇,我总会这样想。谨以此记录那一段遥远的回忆。
校友简介:
杨宏战,咸阳师范学院(原咸阳师范专科学校)中文系1979级毕业生。毕业后,在庆安中学从教十二年。期间,取得陕西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学士学位,西北政法大学法学学士学位。一九九三年通过律师资格考试,一九九四年辞职成为职业律师。现为北京市滕之信律师事务所律师。